问秦·秦始皇帝陵博物院解谜书

耳畔除了气泡涌动声，只余死寂。毋死松开还在活动的铜索，摆动四肢向水面游去，既为浮出水面换气，也为尽快摆脱寒冷。他的体力已消耗大半，在水中支撑不住多久。

毋死感到水流在把他推向下游，他加快了动作，感觉胸口快要迸裂，耳畔嗡嗡作响。他在军中时曾和契必在河中戏水，比试谁闭气更久，不料被荇草缠住双脚，怎样也解不开，他不能说话，又不知契必是否察觉。拼命挣扎后，他开始神志不清，最后失去知觉，那是生命中第一次接近死亡。恍惚间，他觉得有人托住自己，几番努力后终于浮出水面。重新睁眼时，迎面就是契必焦灼的目光。

这次，没有他了。

只是短短一刻，毋死却觉得极尽漫长，他终于浮出了水面，大口呼吸着，抬手抹去从额角下淌的水，努力让自己睁眼。一片粗长阴影迎面而来，那是一只倒长竹笋般的石柱。毋死眼疾手快扒住它，止住自己随波逐流。仅仅两三丈以外，水流正涌入一处奇特的巨大机栝：状如平置地面的巨轮，只是没有外辋；“辐”是页巨大铜板，有十余页。水流不住推动“巨轮”，又带动“巨轮”中心粗壮的轴毂转动。

铜板激起的水花溅到脸上，毋死忍不住大吼了一声，只差一步，自己就要被水流卷过去，被那些铜板拍得粉身碎骨。他顺着轴毂向上望去，铜索升降，机栝开阖。他陡然明白：就是这套机巧在为连弩上弦。

片刻喘息后，毋死恢复了些许气力，重新投入暗河，奋力划动四肢开始泅渡。眼前只有黑暗，他无从判断方向，只有始终逆流而上。

他不知这暗河有多深，几次伸脚试探都无法触底；也不知何处藏有暗礁；更不知这暗河从何处来，能否通往地上。传说丽山下的暗河都流向黄泉，最终直抵幽都。

想到这点，他毛骨悚然，可别无他法，溺死在这暗河中也强于在地宫里坐以待毙。

不知游了多久，毋死自觉体力将要耗尽，他试着直立身体，才发现脚尖已可触碰到水底。片刻之后，毋死已在水中立足。越往前行，水位越浅，从脖颈降到胸口、腰间、双膝，终于化为只没足的涓涓细流。

毋死开口喊出一声，回音表明此地空间不小，似是一处岩穴。他的双脚仍泡在水中，他慢慢移动，伸出双臂摸索，几次被地面凸起的岩石绊倒。许久过后，指尖一阵冰冷的刺痛，应是触碰到了穴壁上的尖锐处。毋死脱掉湿透的赭衣，将它团为一团，紧贴穴壁放下。他继续缓慢顺穴壁摸索，起初他还试图记住走了多少步，可步伐实在太慢，最后不得不放弃。

脚下忽然被什么物件绊住，毋死躬身摸去，是自己泡在水中的湿衣。看来他已沿着岩穴走了一圈，却仍旧不见出路。他在身边摸索到一块山石，攥在手中敲击穴壁。方才那只铁椎已弃入暗河中，只能以此作为替代。空空回音让他重燃起一丝希望，第二轮探索开始了，每移动几步，他就敲击穴壁探明厚度。又是不知过了多久，他重新跌坐在自己的湿衣旁，掬起一捧水喝下几口，满心沮丧。

穴壁确有几处薄弱，若体力充沛、有锤凿在手，自己早晚能将它凿穿。可眼下两手空空，体力更是连绕这岩穴再转一次都勉强，又怎么可能凿穿穴壁？

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地宫，到头来还是无路可走。绝望、愤恨……毋死攥起石块猛砸穴壁，一口气砸了半晌，除了双手淋漓的鲜血，什么也没得到。他又仰头望向无尽的黑暗，破口大骂，少府、左丞相、禺强，咸阳庙堂与六国贵胄，挨个骂了一遍。骂得最狠的还是始皇帝，若嫌他擅闯地宫，犯下大不敬之罪，大可让他立毙，为何任凭他逃出这么远，又狠狠掐断一线生机？就爱看他这般徒劳挣扎？岩穴把所有詈词原样奉还。

毋死双手抱头，失声痛哭：看来，他注定要困死在这岩洞中，就连死后都是一只孤魂，永世在这丽山地底飘荡。丽山果然有去无回，没人能逃出这里。

*

地底传来似有若无的震颤，可并未有人敲击乐府钟。

契必从蒙眬中惊坐起，贴耳在地，屏住呼吸细听。“可有外人闯入？”几个声音同时问。一片忙碌，所有人都将兵

器、工具攥在手中。

契必没有回答，保持匍匐姿势，听了许久，缓缓摇头。

他刚才似乎做了噩梦，又觉得真切：毋死陷入地底的方寸之间，没头苍蝇那样乱撞，却找不到出路，厚厚的岩壁困死了他；他的尸身化为白骨，直至千百年后才有人挖掘出来。

契必费尽口舌，甚至以自己不再离开岩穴相逼，总算迫得徐福答应从这处岩穴继续向下多挖几日。徐福是在踏勘完整座岩穴后做出让步的：这处岩穴岩壁单薄，有可能通向另一处。

可这次进度远比之前缓慢，契必能感到仆役们只是在应付差事。有一次，契必不堪他们的磨蹭，抢过一只铧亲自挖掘，挥了几下却只得放弃。

契必怔怔出神，他确信方才的震颤并非幻觉，可他惊醒后，那震颤就再未出现。他找来锤凿，回到自己刚才躺卧的位置，撩开褥席，摸索着冰凉的岩壁，狠命砸了一通。耳朵重新贴上去，依旧听不到回响，他只得悻悻收手。

他还想再砸，被徐福止住，说是动静太大。

仆役们也纷纷起身，打算换个方向挖掘。没人与契必说话。连日来，他们始终无法凿穿这层坚石，眼下距皇帝下葬已有四日，依常理推断，那些地宫里的匠人、刑徒不可能再生还了，只是谁也不好当着契必挑明。

锤凿起落，石屑纷飞，岩壁却只凿下去寸许。可据回声判断，这里的已是目前能找到的最薄弱处。徐福叹了口气：“只能用神药了。可惜神药太少，只可用一次，若岩壁太厚……”

仆役们将盛装神药的陶罐小心垒放在岩壁前。所有人退出岩穴，撤入地道。契必正要跟随其他人向外退却，脚下突然又传来响动。他立刻扑倒，耳朵重新贴上地面，努力平静自己狂跳的心。

其他人一同屏住呼吸细听，没错！岩层下的敲击声既微弱又杂乱，时断时续，可这恰恰证明是活人在敲击。真有人从丽山地宫脱身，逃到了此处！

刚安置好的药粉被撤掉，所有人挥动锤凿砸击岩壁，岩层下的人听到回应，更急迫地敲击起来。契必喝令仆役们都停下来，这样乱砸一气毫无用处，反倒会平白消耗逃生者体力。他自有办法。

所有人同时举起锤凿，又同时砸下，共同奏出节奏不一的声响。片刻后又重复一遍，然后是第三遍。

“那人若懂暗语，三遍后该有回应。”契必说。

“若他不懂，会如何？”徐福问。

契必默然，脸上浮现出无奈神色。

所有人屏息静气，片刻后，岩层下果然传来回响：独双独双独双。独双独双独双。独双独双独双——请求增援。请求增援。请求增援。

*

泪水止不住地流淌，双目痛得睁不开，虽然在这黑暗中无须看什么。毋死本已几近昏迷，听到岩壁后传来叮叮当当的砸击声，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呼吸艰难，体力也残存无几，但他拼命用手中的石块击打岩壁，他不能停，不敢停，生怕稍一喘息自己就挺不住，更怕稍一停顿对面就听不到。这是最后一丝生机了。

岩壁后面密集的砸击声停止了。毋死愣在原地，胸口像皮橐一样起伏着，恐惧和绝望重新在心头凝聚。

岩壁后徒然传来清晰齐整的节奏： 独独独独双独，独独独独双双。

“我，将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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